★試讀段落文章開始:
「怎麼樣?買齊了嗎?」領隊從上坡處回來,走進一個雜貨店外頭的院子,對著阿竹說。
「差不多了。」他正脫下衣服,使勁的甩。剛剛一路在卡車上顛著,衣服上沾了不少大理石的粉末。
方才經過這裡時,負責炊煮的人想起來少買了綠豆、紅糖和一些香菇。領隊便讓他回頭去買,其他人順便休息喘口氣。至於他自己,則是放下背包,先到前面去打聽路況。
「幸好有人想起來,不然上山就沒宵夜吃了。」領隊邊說,邊看著四周。
院子四面都是石板疊起的牆。門口種了一棵麵包樹,屋側有修長的細竹。幾個隊員正在打包新買的東西。圓木矮籬裡,栽了滿滿的山茶花。油亮濃綠的葉叢一落一落的,盛開著粉白色的花朵。幾株較粗的枝幹下,掛著幾個蘭盆。角落處,幾排粽葉般的長葉子風乾晾著。
院中坐著一位老婦,披了件毛毯,舒服地歇息養神,懷裡有一只尚未編完的籐壺簍。
「你那邊呢,問的怎麼樣?」阿竹問。
「還不錯,林道通到十幾公里,有香菇工寮,再裡面聽說還有人在打獵。」領隊說:「不過村長去台東了,隔幾天才回來。」
「哎呀,真不巧。」
「沒關係,明天一早,再問問有沒有當地人知道。」
「你看這古道還會在嗎?」阿竹又問。
「難說,都一百年了。」領隊敞著襯衫透氣說:「你沒聽剛才那個司機說,他在這邊跑了三四年,連他都沒聽過。」
老婦本來閉著眼休息,忽然聽到這些年輕人說的話,好奇地睜開了眼,側過頭打量著他們。那表情宛如聽到敲門聲,開了門卻發覺是陌生人。她把籐壺簍放到腳邊,緩緩抬頭,看著庭院疊牆外的天色。東方,已漸成一片深藍。
「如果找不到古道,得背水好幾天。天啊,想到就很累,說不定還得原路退回來。」阿竹喜愛登山,就是討厭缺水的行程:「會曬乾喔!」
「對啊,溪谷上下都要一千公尺,如果沒跟到路就慘了,大概也走不下去。」領隊把弄著胸前的指北針:「不過照文獻來看,清兵那麼多人鑿出來的一條路,再怎麼糟,也不會憑空消失吧?何況還有大隊人馬駐紮的營盤址,多少總還有些遺跡。」
「一定有啦。」阿竹樂觀的說:「你看路的規格有六尺,快兩公尺呀。這麼寬、這麼長的路,哪裡會不見?那總兵將軍開通時,不是也號稱萬年亨衢,說是軍聲震岩谷,山地人都嚇的剃頭留辮子?」
「照這樣說應該是有吧!」領隊半開玩笑的回說:「不過後來日本的確是繼續修建,也設了駐在所。」
「都沒提到路口?」
「有是有。但是以前人不像我們用等高線地圖在定位,都是文字敘述。時間久了,誰也不知道確切是在哪裡。這裡頭比較有用的,就是之前印給大家看的清朝奏摺,下來就是日本人的探險報告。其他散在通志、理蕃志裡的,都只是引述,沒什麼用。」領隊說。
他這一年利用課餘時間,埋首在圖書館裡乏人問津的古籍和日文資料中,拼拼湊湊,算是找出了相關的斷簡殘篇。幾番斟酌,才定下這趟行程。
「日本不是還考慮要建中央山脈的橫貫鐵路?這條路都能入選,路況應該很好才對。」
「希望如此。現在最難的,就是要確認路口和通過的路線。只要找對位置,路就應該還在。不過這些圖書館就查不到了,只能來碰運氣。」
「喂,要不要多買些泡麵當作預備糧?」一個隊員從店裡喊了出來。
「不用了,不過糖和寶特瓶別忘了。」阿竹朝後喊了回去,便轉頭揶揄起來:「那就看領隊的啦,你每次爬山運氣都很好。」
「那還用說。」領隊眨了眨眼睛。
老婦靜靜聽著,悠悠地看著這兩個學生,像是覺得有些趣味,便開口問道:「你們是不是要翻過山後的大溪,去走那條日本路?」
兩人都吃了一驚,互相看著對方的臉,愣愣的像山裡突然被手電筒照到的飛鼠。
領隊更是驚喜:他和這幾個登山社的朋友想要尋找的這條路,並不是山岳界習見的攀登路線。這段古道,歷經了清末和日本,雖然曾經是中台灣橫斷前山和後山的越嶺路,但如今知者渺渺,恐怕早已湮滅在荒煙蔓草之中。幾十年來,聽過的人也是只聞其名,並不知道確切的狀況。他不願意放棄,便組隊來這裡姑且一試,沒想到這小店的老太太竟然知道,真是出人意外。
「阿婆,你怎麼知道我們要去走日本路?」阿竹趕緊湊過去說。
「請問你有去過嗎?你知道路要從哪裡開始走?」領隊高興地追問。旁邊幾個隊員聽到,也靠了過來。
老婦滿臉皺痕,笑起來,眼紋顯得更深了。她覺得這些大學生,怎麼忽然就像一群圍著要聽故事的小孩。
「沒有去過。」她搖著頭慢斯條理地說:「不過你們看起來,和以前日本調查隊入山的樣子很像啊。」
「請問那路現在還有人在走嗎?」
「你知道路是在山上面,還是靠著山邊走?」旁邊一個學生也插嘴問。
她看學生一臉好奇的模樣,也精神了起來,於是站直了身說:「來來來,進屋裡坐,喝杯茶吧。」
小店裡只有幾排鐵架和一個小冰櫃,都是些日常雜貨。老婦請了學生到店後頭的客廳坐下。客廳不大,周圍擺著許多舊日的籐壺、魚簍、陶甕。牆腳的玻璃櫃裡,排著許多獎盃、銀盤、祝頌的牌座,上面鐫了「啟我族鄉」「山海同光」之類銘語。旁邊一個書架上,疊疊落落壓了許多日文書。客廳中央,是一張覆著織錦的長桌,和幾張老舊的籐椅。這些整齊的擺設,彷彿把老一輩時代裡的典雅莊重,都細心的保存在這裡。
茶水的熱氣氤氳。老婦一邊啜口茶,一邊娓娓道出當年新高郡與花蓮港廳往來的舊事,學生們聽得很專注。而當他們問起那些日漸久遠不為人知的老地名時,她講得更是高興。就像遇著多年不見的鄉親,不知不覺開了話匣,回到了一個共屬的過去。
一名負責隊伍紀錄的學生聽得專心,順手從胸前掏出一張影印的地圖。他邊聽邊記,不時低頭看著地圖,像在琢磨著老婦的描述。那圖上的等高線密密圈圈的,左下角一排方方正正的漢字楷體,印著「大正三年台灣總督府民政部警察本署製」的字樣。
老婦正說著,忽然順著學生的目光,瞥見了這張圖,不由得怔住了。
「阿婆?」
「阿婆,你怎麼了?」直到學生又喊她一聲,她才回過神來。
老婦沒有說話,隨而站了起來。她緩緩推開一扇門,走進客廳邊另一個房裡。
門後面立著一個高腳竹櫥,櫥內疊了幾件衣物,上面置著手鐲、衣飾和一串項圈。老婦拉開櫥門,微彎著背,輕輕撫著這些舊物。與她乾皺皺的手相比,那項圈上串著稜稜角角的彎片,更顯得如嬰兒肌膚般的光滑。角落邊上還有一只木盒。她取出木盒,坐回床緣。
木盒嘎一聲的打開。撥過幾封信,有一只銹了的口琴。她拿了出來,抹了抹琴面上的銹斑。老婦抿了抿唇,把琴放到嘴邊。她正想吹起,忽然看到梳妝鏡中自己的皺紋與白髮,忍不住伸手去摸。
「真的是老了。」她心中暗想。
一個記憶浮現腦海:男子近近地看著她,聽著她吹琴。那是一把族人習用的口簧琴。「你吹得最好聽。」男子笑開了口,牙齒在夜裡特別白,閃亮亮的。男子用力的摟住她。她的臉,感覺到他的鬍髭,感覺到地面上帶著露水的青草。星星的河,像一條掉滿了白沙子的溪,從樹葉後面流到天的另一邊。
老婦像在沉思著什麼。盒子最下面是一張紙,邊上壓得有些翹。櫥架旁有一個老掛鐘。鐘下的柄錘左右擺動,答答地響,一秒又一秒的把時間往前推。她拿出了這張紙。
半晌,老婦走了出來。桌上正擺著剛才那一張地圖,學生挨著在圖上面指指點點的。
老婦不發一言,把手上這張久疊的紙,也放在桌上,輕輕地抹平。
大家近前細看,都嚇了一跳。
「啊,這是同一張地圖!」阿竹首先叫了出來。
「不,不一樣,這張上面有畫路線!」另一人眼尖的瞧出了不同。
「對呀,這些駐在所的位置都圈出來了。」
「這些地方離溪谷都很近,看樣子可能不用背水喔!」領隊指著圖說。
「太好了。」
「你看,路是從這裡過溪,從這裡上到中央山脈主稜的,這和我們想的不一樣欸。」
學生非常驚奇,把兩張圖並鋪在一起,湊著頭興奮地比對著。果然不錯,這張泛黃的紙上,還辨得出一些褪色的筆跡,標註了各處駐在所的位置和虛點路線。他們大呼小叫的討論,宛如當年許多挑擔的軍伕、過往的行旅、喧騰的人聲,果真從那綿密彎轉的等高線之間現了形。
老婦別過頭,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。彷彿生命中那股邈邈不可知的力量,破開了深藍的夜空,再度靠近了她、凝視著她。園子裡,幾片紛飛的落葉還沒落定,又被捲著向前。風,微微吹起,擴散得愈來愈大,愈來愈沉。她靜靜出神,彷彿又聽到了那晚的風濤聲,樹影狂舞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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