★試讀段落文章開始:
正午,烈日如罩。
奇萊山,黑色的銳巖長列如屏,雄偉倔傲。皎白的雲海,在遼闊的山海之間冉冉掀騰。四野沉靜,只有稜緣上蜷伏的圓柏逆風梭響。雲海之下,浸藏了層巒疊嶂的立霧溪谷,正是太魯閣族數百年來祖居之地。
一個身影,在濃綠參天的老杉林下飛奔著。
那人的長髮凌亂的披散在前額和後背,赤腳飛躍在疏生的箭竹山徑上,發著脆亮響聲,由遠而近,愈來愈急。越過一段赤褐色的瘦長岩脊後,他直直抄下泥濕的陡斜坡,片刻也不肯停。
北峰斷崖下,有一個托博闊社,是全族中位置最深最高的部落。部落北側環著幾株千年巨檜,有數人合抱之寬。這些檜木的筋幹通體直淨,褐紅的樹皮如魚鱗片般接向樹冠。冠頂盤錯,因長年受風而向東側山谷微微彎傾。橫托的層層針葉,遮去了大半天幕。遠望便似一排雙手托天的勇士圖騰柱,豎立在大地與雲朵的夾層間。
數間石屋,沿著一段平稜坡面相鄰著散開。後上方不遠的小山頭上,有處架在樹肩上的瞭望台。
這時,一聲口嘯從瞭望台順著山谷傳了出來。斷崖下幾隻短角山羌忽然抬起了頭,機警地聽著,然後一落一落跳過亂岩、伶俐地竄到崖的另一邊。
巨檜下有一幢頗具規模的石板屋,頂瓦由樹皮與頁岩舖壓而成。成叢的紅毛杜鵑,沿著向陽的坡面蔽列著。屋側駢立了幾處石堤,堤間階地上聚了約莫三十餘人。
「回來了。」有人聽到口嘯,叫了起來。原本三三兩兩地蹲著、躺著的人全站了身。
石屋內寬敞陰涼,中間立了幾根腿粗的角柱。柱面夾刻著成排的菱形刀紋,活似一排藏匿的眼睛。近窗處是一圈低陷的沙坑,四周疊著平整的方形石板,幾截沒有燒盡的炭木橫在邊上。坑內的火灰上,星散著幾撮飛鼠刮烤後遺下的皮毛。周邊牆上,掛著十數個被灶火燻黑的頭骨,當空懸著。數柄竹矛和火槍斜靠在牆邊。幾個頭目屈膝搭坐,身上都裹著一襲方布。
「從上次他們來,已經十年了吧?」一人抬頭說道。他腰圍獸皮,覆著胸披,斜背麻袋,兩手懷著長槍靠在肩頭:「那時候還說是要借路。現在不同了,山是他們的,路是他們的,樹是他們的,連我們的槍,也要變成他們的?日本人是這個意思嗎?」
沒有人答話。
「日本人也不打獵,到底想和我們爭什麼?槍,都是和漢人換的,為什麼現在都要交給他們?」那人繼續說著。
「西巴瓦旦,你認為應該怎麼辦?」問話的是一個老者。
「很簡單,不理他。他敢進來,就殺他一場。」西巴瓦旦毫不遲疑地說:「難道你怕日本人?」
老者忽然靜默下來,低了頭,下半的臉頰都遮在方布之後。
眾頭目本是聽著,發覺老者沒有應話,不覺都把目光投了過去。
「瓦拉比,你說句話啊?」西巴瓦旦高揚了聲音。
老者緩緩抬起頭,眼光掃過諸位頭目,然後慢慢的說:「是,我是怕。」
這位老者雙頰凹削,滿佈歲月熬出來的痕跡。眉骨隆起,輪廓像山脊一樣的突出。黑沉的眼瞳,像槍管內那種深不見底的顏色。他,正是內太魯閣諸社之首瓦拉比。
內太魯閣有三十幾個社,十餘年來均以他為首。前天,日本遣托洛克人遞來最後通牒,諭告七日內繳械投降。消息傳到,他覺得事態緊急,立刻派了古白楊社頭目格桑與沙卡亨社頭目撒提,分請外太魯閣與巴托蘭兩部之大頭目出面共議。同時,也安排了內太魯閣各社頭目群聚於此,準備商定對策。
瓦拉比繼續說:「我怕,所以找大家來商量。」
「怕什麼?以前闖進來的那些人,還不是一樣殺。」西巴瓦旦反問,憎恨的目光流露而出。
瓦拉比不作聲,轉頭對近門處一位頭目說:「撒提還沒回來嗎?」
「還沒到,他昨天就應該回來的。」那頭目答道。
瓦拉比嗯了一聲,低下了頭說:「格桑,那麼,你先告訴大家哈洛庫那邊的狀況。」哈洛庫是外太魯閣的大頭目。他所在的赫赫斯社,海拔將近一千公尺,居高臨下,離立霧溪出海口不遠,扼守入谷的山隘。
「是啊,哈洛庫呢,他怎麼說?」西巴瓦旦看向格桑。
格桑個子不高,乾黑精瘦的模樣,兩手長滿粗繭。他把拽在手裡一塊裹著的鹿皮解開,翻出了一柄刀說:「他也接到日本要他投降的通知。但他什麼也沒說,只說他老了,要我把這個交給瓦拉比。」
西巴瓦旦聽得奇怪,探手取過了刀,端視著。那刀呈魚腹型,比一般的刀更薄更長。刀身和木鞘上烙鐫了一具戰士圖騰,兩手握矛交叉胸前,直髮上騰如火。眉與頰間數道鬚溝,肩膝處膨大,滿佈環紋。戰士屈腿站著,瞪眼向下。木鞘尾端,還繫著一長撮人髮。他看了一下,忽然抽出刀,左食指抹向鋒刃。
這刀十分銳利,指甲竟沒有滑脫,立時吃進刀口。
西巴瓦旦有些木然,忽然哼了一聲,便把刀連刀帶鞘丟到沙坑中。刀尖半插進沙中。
另一個頭目撿起,細看後還刀入了鞘,便望著瓦拉比說:「這是他們頭目相傳的刀啊。」
瓦拉比點了點頭。
「這什麼意思?」格桑一路納悶回來,不知道是何用意。不只格桑,在場其他人也不明就裡。
「乾脆把刀送給日本人就好了。」西巴瓦旦耐不住的開口:「何必給我們?哈洛庫很聰明啊,自己想投降,還要我們去戰鬥。」
其他頭目一聽,有的不願置信,有的狐疑的粗聲罵起。
「安靜。」瓦拉比和哈洛庫各居一方,頗為投契,因而兩部向來友好,曾多次為日本推進隘勇線之事會面商議。他搖手替哈洛庫辯駁:「要說到戰鬥,我們恐怕還比不上他。你們不要忘了。二十年前,新城的警察調戲女人,哈洛庫當天就帶人突擊了守備隊。隔了幾年,威里社連支廳長都殺了。他作大頭目的,也從沒害怕過。最後日本只能講和。他絕對不是那種膽小的人。」
「那現在怎麼說?」
「現在不同。前年南澳歸順,去年撒拉矛歸順,日本人愈來愈靠近。我們容易躲,哈洛庫在外面卻很難擋。今年初,日本又請他去台北會見總督。他還是裝病不去,但是安排了一些頭目去。後來我們再見面,他就說贏不了,早晚得和他們和解,要我早作準備。」瓦拉比神色有些淒然:「沒錯,他是不打算打了,也不想讓刀丟臉,所以給我。」
「早作準備,準備什麼?難道祖先的地方,就不要了?這算什麼頭目?」西巴瓦旦又問。
「哈洛庫如果真的帶著峽口各社投降,下一個就是我們。日本人一過赫赫斯,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越過布洛灣、陶塞,直接進到塔比多了。」格桑憂慮起來。
「怕的話,就跟著哈洛庫去投降好了?」西巴瓦旦冷冷的說。
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格桑伸手指著他。
「沒什麼意思,想投降的就不必待在這裡,反正古白楊離赫赫斯也不遠。」
格桑有些著惱,幾乎要站起身。
旁邊的頭目看氣氛不對,各自把兩人拉住。
「你們在做什麼?日本人還沒來,自己先打起來了嗎?」瓦拉比喝了一聲,轉頭對西巴瓦旦說:「你想打,我問你怎麼打?你知道日本人來了多少?」
「人多也不一定會贏。他敢來,難道我們就不敢打?」西巴瓦旦不屑的說。他是托博闊本社的頭目。當年他埋伏在濁水溪最上游的啞口,一舉殺了日本陸軍深堀大尉所率領的探險隊,全隊十餘人無一放還。消息傳出之後,震驚了台北總督府。從此西邊來的日軍止於霧社,不敢再輕入太魯閣。
「你怎麼知道能打的贏?」
「要試試看,難道就這樣投降?」
「試什麼?打仗戰鬥,也是能試試看的嗎?」瓦拉比哼聲說道。
這時,外頭忽然人聲響動。猛一人彎腰低首,大步地衝進屋內。後面跟著圍上許多人,都在門口停住。他則像是跌倒的跪了下來,一身污濘,兩手撐在地上,拱著背脊,斜配腰間的彎刀晃到腹前,喘氣不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