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6月21日 星期日

【情報】太魯閣戰役小說《後山地圖》試讀段落之四:鏖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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★試讀段落文章開始:

正午,烈日如罩。

奇萊山,黑色的銳巖長列如屏,雄偉倔傲。皎白的雲海,在遼闊的山海之間冉冉掀騰。四野沉靜,只有稜緣上蜷伏的圓柏逆風梭響。雲海之下,浸藏了層巒疊嶂的立霧溪谷,正是太魯閣族數百年來祖居之地。

 



一個身影,在濃綠參天的老杉林下飛奔著。

那人的長髮凌亂的披散在前額和後背,赤腳飛躍在疏生的箭竹山徑上,發著脆亮響聲,由遠而近,愈來愈急。越過一段赤褐色的瘦長岩脊後,他直直抄下泥濕的陡斜坡,片刻也不肯停。

北峰斷崖下,有一個托博闊社,是全族中位置最深最高的部落。部落北側環著幾株千年巨檜,有數人合抱之寬。這些檜木的筋幹通體直淨,褐紅的樹皮如魚鱗片般接向樹冠。冠頂盤錯,因長年受風而向東側山谷微微彎傾。橫托的層層針葉,遮去了大半天幕。遠望便似一排雙手托天的勇士圖騰柱,豎立在大地與雲朵的夾層間。

數間石屋,沿著一段平稜坡面相鄰著散開。後上方不遠的小山頭上,有處架在樹肩上的瞭望台。

這時,一聲口嘯從瞭望台順著山谷傳了出來。斷崖下幾隻短角山羌忽然抬起了頭,機警地聽著,然後一落一落跳過亂岩、伶俐地竄到崖的另一邊。

巨檜下有一幢頗具規模的石板屋,頂瓦由樹皮與頁岩舖壓而成。成叢的紅毛杜鵑,沿著向陽的坡面蔽列著。屋側駢立了幾處石堤,堤間階地上聚了約莫三十餘人。

「回來了。」有人聽到口嘯,叫了起來。原本三三兩兩地蹲著、躺著的人全站了身。

 



石屋內寬敞陰涼,中間立了幾根腿粗的角柱。柱面夾刻著成排的菱形刀紋,活似一排藏匿的眼睛。近窗處是一圈低陷的沙坑,四周疊著平整的方形石板,幾截沒有燒盡的炭木橫在邊上。坑內的火灰上,星散著幾撮飛鼠刮烤後遺下的皮毛。周邊牆上,掛著十數個被灶火燻黑的頭骨,當空懸著。數柄竹矛和火槍斜靠在牆邊。幾個頭目屈膝搭坐,身上都裹著一襲方布。

「從上次他們來,已經十年了吧?」一人抬頭說道。他腰圍獸皮,覆著胸披,斜背麻袋,兩手懷著長槍靠在肩頭:「那時候還說是要借路。現在不同了,山是他們的,路是他們的,樹是他們的,連我們的槍,也要變成他們的?日本人是這個意思嗎?」

沒有人答話。

「日本人也不打獵,到底想和我們爭什麼?槍,都是和漢人換的,為什麼現在都要交給他們?」那人繼續說著。

「西巴瓦旦,你認為應該怎麼辦?」問話的是一個老者。

「很簡單,不理他。他敢進來,就殺他一場。」西巴瓦旦毫不遲疑地說:「難道你怕日本人?」

老者忽然靜默下來,低了頭,下半的臉頰都遮在方布之後。

眾頭目本是聽著,發覺老者沒有應話,不覺都把目光投了過去。

「瓦拉比,你說句話啊?」西巴瓦旦高揚了聲音。

老者緩緩抬起頭,眼光掃過諸位頭目,然後慢慢的說:「是,我是怕。」

這位老者雙頰凹削,滿佈歲月熬出來的痕跡。眉骨隆起,輪廓像山脊一樣的突出。黑沉的眼瞳,像槍管內那種深不見底的顏色。他,正是內太魯閣諸社之首瓦拉比。

內太魯閣有三十幾個社,十餘年來均以他為首。前天,日本遣托洛克人遞來最後通牒,諭告七日內繳械投降。消息傳到,他覺得事態緊急,立刻派了古白楊社頭目格桑與沙卡亨社頭目撒提,分請外太魯閣與巴托蘭兩部之大頭目出面共議。同時,也安排了內太魯閣各社頭目群聚於此,準備商定對策。

 



瓦拉比繼續說:「我怕,所以找大家來商量。」

「怕什麼?以前闖進來的那些人,還不是一樣殺。」西巴瓦旦反問,憎恨的目光流露而出。

瓦拉比不作聲,轉頭對近門處一位頭目說:「撒提還沒回來嗎?」

「還沒到,他昨天就應該回來的。」那頭目答道。

瓦拉比嗯了一聲,低下了頭說:「格桑,那麼,你先告訴大家哈洛庫那邊的狀況。」哈洛庫是外太魯閣的大頭目。他所在的赫赫斯社,海拔將近一千公尺,居高臨下,離立霧溪出海口不遠,扼守入谷的山隘。

「是啊,哈洛庫呢,他怎麼說?」西巴瓦旦看向格桑。

格桑個子不高,乾黑精瘦的模樣,兩手長滿粗繭。他把拽在手裡一塊裹著的鹿皮解開,翻出了一柄刀說:「他也接到日本要他投降的通知。但他什麼也沒說,只說他老了,要我把這個交給瓦拉比。」

西巴瓦旦聽得奇怪,探手取過了刀,端視著。那刀呈魚腹型,比一般的刀更薄更長。刀身和木鞘上烙鐫了一具戰士圖騰,兩手握矛交叉胸前,直髮上騰如火。眉與頰間數道鬚溝,肩膝處膨大,滿佈環紋。戰士屈腿站著,瞪眼向下。木鞘尾端,還繫著一長撮人髮。他看了一下,忽然抽出刀,左食指抹向鋒刃。

這刀十分銳利,指甲竟沒有滑脫,立時吃進刀口。

西巴瓦旦有些木然,忽然哼了一聲,便把刀連刀帶鞘丟到沙坑中。刀尖半插進沙中。

另一個頭目撿起,細看後還刀入了鞘,便望著瓦拉比說:「這是他們頭目相傳的刀啊。」

瓦拉比點了點頭。

「這什麼意思?」格桑一路納悶回來,不知道是何用意。不只格桑,在場其他人也不明就裡。

「乾脆把刀送給日本人就好了。」西巴瓦旦耐不住的開口:「何必給我們?哈洛庫很聰明啊,自己想投降,還要我們去戰鬥。」

其他頭目一聽,有的不願置信,有的狐疑的粗聲罵起。

 



「安靜。」瓦拉比和哈洛庫各居一方,頗為投契,因而兩部向來友好,曾多次為日本推進隘勇線之事會面商議。他搖手替哈洛庫辯駁:「要說到戰鬥,我們恐怕還比不上他。你們不要忘了。二十年前,新城的警察調戲女人,哈洛庫當天就帶人突擊了守備隊。隔了幾年,威里社連支廳長都殺了。他作大頭目的,也從沒害怕過。最後日本只能講和。他絕對不是那種膽小的人。」

「那現在怎麼說?」

「現在不同。前年南澳歸順,去年撒拉矛歸順,日本人愈來愈靠近。我們容易躲,哈洛庫在外面卻很難擋。今年初,日本又請他去台北會見總督。他還是裝病不去,但是安排了一些頭目去。後來我們再見面,他就說贏不了,早晚得和他們和解,要我早作準備。」瓦拉比神色有些淒然:「沒錯,他是不打算打了,也不想讓刀丟臉,所以給我。」

「早作準備,準備什麼?難道祖先的地方,就不要了?這算什麼頭目?」西巴瓦旦又問。

「哈洛庫如果真的帶著峽口各社投降,下一個就是我們。日本人一過赫赫斯,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越過布洛灣、陶塞,直接進到塔比多了。」格桑憂慮起來。

「怕的話,就跟著哈洛庫去投降好了?」西巴瓦旦冷冷的說。

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格桑伸手指著他。

「沒什麼意思,想投降的就不必待在這裡,反正古白楊離赫赫斯也不遠。」

格桑有些著惱,幾乎要站起身。

旁邊的頭目看氣氛不對,各自把兩人拉住。

「你們在做什麼?日本人還沒來,自己先打起來了嗎?」瓦拉比喝了一聲,轉頭對西巴瓦旦說:「你想打,我問你怎麼打?你知道日本人來了多少?」

「人多也不一定會贏。他敢來,難道我們就不敢打?」西巴瓦旦不屑的說。他是托博闊本社的頭目。當年他埋伏在濁水溪最上游的啞口,一舉殺了日本陸軍深堀大尉所率領的探險隊,全隊十餘人無一放還。消息傳出之後,震驚了台北總督府。從此西邊來的日軍止於霧社,不敢再輕入太魯閣。

「你怎麼知道能打的贏?」

「要試試看,難道就這樣投降?」

「試什麼?打仗戰鬥,也是能試試看的嗎?」瓦拉比哼聲說道。

這時,外頭忽然人聲響動。猛一人彎腰低首,大步地衝進屋內。後面跟著圍上許多人,都在門口停住。他則像是跌倒的跪了下來,一身污濘,兩手撐在地上,拱著背脊,斜配腰間的彎刀晃到腹前,喘氣不止。

【情報】太魯閣戰役小說《後山地圖》試讀段落之三:山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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★試讀段落文章開始:

這天,井上從派出所領了一包郵件回來,騎車要回宿所,遠遠看到依娜走來,便緩緩停住車,揮手致意。

依娜身邊有一男子,井上也客氣的打了招呼:「初次見面,我是井上,請指教。請問您是?」

對方眼睛黑森森的、毫無反應。

他束著長髮,一襲短衣。短遮的布襠橫繫腰際,斜佩一柄山刀,赤著健壯有力的腳。圓鼓的肩頭,連著粗直的手臂筋肉。前敞的胸,環著一串獸牙項圈。上面串著的獠牙和羊角,都挫成拇指長的大小,磨得圓鈍光亮,白閃閃的。

「他是…」依娜正想介紹,那人忽然開口,衝著井上丟了一句:「你和我沒有關係吧。」

「達哈…」依娜轉頭看著那男子。

男子看到她不贊成的眼神,停了一下,便改口說:「好,我有兩個名字,你想知道哪一個?」

井上有些意外。他看這男子兩手交叉胸前,腳一前一後踏著,隱隱潛著敵意。但他不以為忤,便順著話回答:「兩個都想知道。」

「達哈,是我族裡的名字。不過,我還有一個日本名字。」男子斜揚了頭,一字一字地說:「叫做『不良蕃丁』。」

井上感到訝異。男子的日語講得不錯,顯然受過日本教育,但卻對日本很反感。日警自早年「佐久間理蕃事業」完成以來,將各地部落中一些不服管教的人物,統稱之為「不良蕃丁」,對這類難馴份子格外疑忌。各地的派出所、駐在所,都將這些人列為加強通報的項目,特別列冊監管。

「怎麼了?」男子看井上不答,便冷冷地繼續按照見面禮節說:「初次見面,請指教。」

井上注視著他,不知道這人是什麼存心。他也不想示弱,便以老師的口吻忽然反問:「你覺得你是『不良蕃丁』嗎?」

「是。」男子想了一下,繼續挑釁一步。

這回答出乎他的意料。井上本想聽他說不是,便可說上一番話,沒想到那男子卻回答是。井上看了依娜一下,也沒再說話。他將路上震得有些歪倒的郵包重新綁正後,又斜跨上車。臨去前,井上又對那男子說:「我還是比較喜歡你族裡的名字。回頭見。」說罷便騎車而去。

輪聲軋軋的去遠,依娜還想叫住井上說些什麼。回頭一看,達哈已自顧地向前走去,便快步跟上。

兩人沿著小徑下到溪邊,踩過一些晶亮的石塊。經過一處獵寮,達哈順手取了一支魚矛。溪兩岸全是潔白的岩壁。岩下蘚苔,覆生到溪水洪枯不至的高度,攀延成一條線。轉過雙溪口,就是一株長年橫倒的白色巨木,連根鬚都已沖得潔淨無泥。

這路他們太熟悉了,閉著眼也能走。從小,他們就常溜到這裡來玩水抓魚。這些草木溪石,有許多他們共同的記憶。兩人躺在一處暖烘烘的大石上。石下是個深潭,綠水緩緩漫過,像覆了一張平滑的薄膜,清澈地可以看見河底卵石間竄游的小魚。

「…後來,他真的射下了其中一個太陽。」依娜躺在達哈臂彎上,輕輕敘述一則傳說:「於是草開始長,溪水開始流。山變綠了,天變藍了,可是他也被太陽熱滾滾流下來的血燙死了。他倒下去的時候,祖靈就把他的身體變化成一片巨大的黑色山壁,要族人永遠記得。族人非常感激這個勇士,就把他的樣子刻在柱子上,就是我們現在圖騰上面的臉。」

「後來呢?」

「他的妻子相信他還活著,天天揹著兒子到最高的山上去等。可是夏天過去,秋天來了,他卻沒有出現。直到一個冬天的夜晚,她終於在山壁旁見到了他,於是緊緊的將他抱在一起。她沒有再下山,終於就在山壁旁變成了綠色的草原,兒子就成了山頂一個大石頭,三個人永遠地留在美麗的高山。」

達哈聽完,有些怏怏的說:「這故事很可憐啊。妳講這個,小孩會喜歡嗎?」

「他們才不覺得可憐,追著問我那是哪裡的山,要我帶他們去看。」依娜笑了起來:「他們要知道哪一顆石頭是那個兒子變的。」

達哈也不覺地笑了起來。

「如果是我,也要去等。」依娜忽然停住笑容說。

達哈認真的看著她,像整個人都走進她的話裡面。他輕輕搓摩著她的耳朵,不知道要說什麼。半晌,他才靠近她的臉的說:「幸好我們的世界沒有兩個太陽,我不用去射,妳也不用去等。」

岸邊撲喇撲喇的出現幾隻雀鳥,平飛過水後,又拍著飛上去。鳥逆著光,只覺是幾個黑影掠過。這時,天上幾片薄雲悠悠散去,陽光忽然變得大剌剌的,周圍一陣熱空氣浮動了起來,就像果真有兩個火球掛在上頭,爭著想要擠進溪谷。達哈沒來由的忽然有了感觸說:「如果日本再欺負人,我也像射太陽一樣的把它

射下來。」

依娜正覺曬暖的心,一下子像潑到冷水,全醒了。「我不喜歡你這樣說。」她推開達哈的手,撇了嘴別過頭去,心中滋生起一種恐懼,彷彿眼前壓下一片不祥的烏雲。

達哈見她擔心,有些過意不去,便把她攬近了說:「好,我不說。」

依娜沒有答話,像是心裡還有些氣。

達哈想找個話頭岔開,便說:「原來剛剛那小子就是新來的日本人。」

「你不應該這樣對人講話的,還是第一次見面呢。」依娜回過頭,把剛剛原本沒說出口的話講了出來:「這樣太沒禮貌了。」

「沒辦法,我就是不喜歡他們。」達哈側過身辯解:「不過,那人倒沒那些警察凶惡。」

「凶惡的人是你吧。」依娜既無奈又好笑:「他是老師,是來教導小孩的,和那些警察不一樣。」

「管他是老師還是警察,日本人都是一樣的。不一樣的,是我們和他們。」達哈也不知哪裡冒起一股氣,一下子坐直起來,撥下旁邊一片碎岩,奮力地投進深潭裡:「日本人像老鷹一樣,整天盯著我們,恨不得飛下來把我們咬死,吃我們的肉。他們是怎麼對待我們,妳應該比我還清楚。」

達哈憤憤地望著深潭。以前覺得委屈難過時,他總是跑到這裡來丟石子,潭水總是無言的傾聽,水紋默默地封藏了他無數的心情與記憶。

他忘不了那個令人害怕的夜晚:部落的會所裡擠滿了人,到處是槍、箭和彎刀。族人聚集在頭目的屋宅前庭整裝待發,準備去襲擊鄰族。一個骷髏頭,端放在石臺上。火把的照耀下,達哈看見父親舉酒向頭骨撒祭,巫師喃喃的唸著咒語。他躲在一個長老身後,盯著那顆人頭,非常害怕,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。沒過幾天,許多人回來了,卻充斥著嘈雜慌亂的吼叫和哭聲,大家都在找尋親人。沾滿血痕和泥濘的人四處躺著。有人說成功了,有人說戰敗了。原來襲擊成功之後,在歸程的谷口,竟遭到重砲伏擊,死傷大半。幾個人冒死才把達哈的父親背回來。

看到母親的嗚咽,和父親身上溼紅的血,達哈覺得比看到骷髏頭還要害怕。「達哈,來。」父親掙扎著,斷斷續續的耳語。他拚命的抓住父親,想對抗那看不見的死亡惡魔。他哭叫著:「爸爸是勇士,不會死!」「爸爸不是勇士…但我希望你是。」父親流著淚,顫抖地摸著他的臉:「殺人不勇敢,做對的事情才是勇敢。」那是父親最後的一句話。

他陷入回憶的傷痛中。這麼多年了,父親對他說的話,仍像亮晃晃的火炬一直在腦海裡燒著。

依娜溫柔地看著這個自小心儀的男子。他是那麼的善良,到現在還像一個只是在溪邊玩水的少年。可是另一方面,他心中積壓了那麼多恨,像永遠也搬不完。愈來愈多的氣憤,把他愈埋愈深。她不喜歡看到他和日本人爭強的樣子,完全變了一個人。她捨不得他這樣。如果可能的話,她希望自己能幫他,希望他像森林裡的山鵲,自由自在的飛翔。但現在她能作的只是靜靜的陪著他。

依娜坐了起來,從身後摟著他,臉頰貼著他的背,靜靜地不說話。達哈丟了幾片碎岩,覺得自己是發錯了脾氣,便說了幾句好話,又躺下來與她靠著。依娜沒有責怪他,只是摸著達哈頸上的項圈,數過一個又一個乳白色的牙角。她數著數著,觸及項圈下他結實溫熱的胸膛,不覺心跳地忘了數到哪裡。

「想不想吃魚?」

依娜點點頭。達哈豁地站了起來,拿起魚矛跳了下水。

他看好一段水道,搬了些樹枝和石塊,塞在大石頭之間。順著水的流路,疊出了長彎彎像袋子一樣的水堤。不到幾分鐘,就有些小石斑、溪蝦,在圍住的水裡頂來頂去的游。

依娜躺在石頭上,太陽曬得有些發燙。挪了挪身子,她隱約感到另一種熱度在身體裡鼓動著。水面上一只蜻蜓,張了透明薄翅,幾次低飛點落,像是被水流聲驚覺,又款款飛走。她不經意的望向天空。從夾岸的青碧溪底向上看,天空顯得格外的高。一朵白雲悠悠飄過,不知怎地,她忽然想起那臉盆中的雲,和那盆水的沁涼感覺。

「嘿,抓到了,大隻的。」是達哈歡呼的聲音。依娜坐了起來,猛覺得烈日奪目,睜不開眼。她瞇著眼,看他矯健的身影從那頭的水灘,幾個大步跳躍過來,一下子就踏到這石頭下邊。

「你看。」達哈興奮地舉高了長矛說。長矛揮上來的水,在他濕漉漉的手臂與背胛上,流成幾道水痕。矛頭的尖端,刺住了一條肥厚的苦花。那條魚披滿了銀白色的鱗片。魚尾,在艷陽下左右啪搭啪搭地甩,像把整條溪水上的波光都甩了上來。

光亮的魚,光亮的溪,光亮的情人。依娜不禁悠悠想起他對自己的好,心中感到無以名狀的歡喜。她雙手一撐也跳下溪,忍不住在他臉頰吻了一下,緊緊挽起他的手,捨不得放。

【情報】太魯閣戰役小說《後山地圖》試讀段落之二:密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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★試讀段落文章開始:

台北城。日正當中,照得紅白相間的台灣總督府光耀刺眼。不遠處的淡水河,在幾座拆餘的舊城垣外遲緩的彎伏,河面上陰灰灰的溺著倒影。數十里的江流,給一股熱風悶著,啞啞的消失在草山腳下的渡船頭。

總督府坐西朝東,去年才破土動工。雖然尚未完竣,但中央塔樓一柱擎天,在群山環繞中巍巍正對海洋與日出的方向,將統轄海外第一殖民地的威風國力彰顯無遺。而兩翼建起的排樓橫牆若城,數十道拱廊與角塔緊密相接。森嚴的氣勢,管束不住地向天空突出,彷彿就是一艘自東京灣領航南下的軍艦,在此拋下錨鍊,牢牢的扎入這三萬六千平方公里的沃野崇山之中。比起西班牙人的紅毛城、荷蘭人的赤嵌樓、清國政府的布政使司衙門,這新建中的皇軍首府,確是帝國經營南方之王座,更具君天下而臣萬民的氣派。

大軍方才討平「北蕃」,佐久間總督於官邸約見陸軍守備隊平岡少將和荻野少將、與參謀木下共商軍務。官邸位於總督府前方不遠,隱在庭木森森之間。從官邸入口進來的外廊道,武裝的憲兵五步一哨,並對戍衛,有數輛閃亮的軍車並排停在門口右側。

又一輛軍車駛入,緩緩開抵。執勤士官趨前打開車門。一聲宏亮的敬禮號令下,門口憲兵劃一的收槍靠靴,兩位將級軍官步下軍車。他們略整軍帽,即快步通過玄關,由正廳直上二樓階梯。

強烈的陽光穿過雅致的庭園,被窗框切隔成幾個方塊,落在繡有山水金閣的四扇屏風上。一張標示所有軍務布署的地圖,攤開在肅穆的方几之上。兩幅卷軸,高懸在會議廳後面的牆上。右聯「竭命納忠」,左聯「履武修文」,一筆蒼勁的漢字,兩行直落,彷彿就是昂然塑立在廟廊石壁前的怒目金剛。

佐久間總督,短髮灰白,白鬢連鬚,一身平整的戎裝,端坐於眾人之前。平岡少將、荻野少將與木下參謀依次跪坐著。

「新竹廳方面,已完成清剿志佳陽蕃與撒拉矛蕃的後續任務。現已回防駐地。」參謀分傳了一份油印的最新戰況簡報。

「好,我想聽聽諸位對理蕃下一步的看法。」佐久間略看了一下,便引言諮詢。

「要討伐南蕃,必須先掃蕩太魯閣蕃。我認為應該乘勝追擊。目前合陸軍與武裝警察,加上蕃人隊,可有二萬兵力。太魯閣雖是北蕃大族,但人口不出九千,壯丁不過二千。我以十倍的優勢兵力,沿立霧溪和合歡山,東西兩路進攻,定可一舉拿下內外太魯閣蕃。」平岡率先發言。

「生蕃之中,向來以瓦拉比、莫那魯道、拉荷阿雷三人最為棘手。尤其是瓦拉比,槍多,糧多,又不服政令,屢屢威脅我軍警性命,非打不可。平岡所言不錯。不過,為防南邊的巴托蘭蕃與內外太魯閣串聯,應該再加木瓜溪和奇萊山兩路,先作阻斷。」荻野拿出一支筆,橫放在地圖上太魯閣區域之南,轉頭問道:「參謀以為如何?」

木下微作沉思,說道:「太魯閣西倚奇萊、能高,佔盡山險,東邊和宜蘭廳又有斷崖海險。我們兵力雖強,戰事也難免拖延。短則一月,長則半年,軍需補給非常重要。若要進兵,西側的霧社和花蓮港廳南邊一帶,這兩處眼目威脅我後勤要害,不能不防備。若能在出兵前,先一步與當地部落結好,既可以圍堵,也可截斷瓦拉比的外援。」

「莫那魯道一直有異心,要說服他恐怕不容易。」平岡說。

「說服不了,就孤立他。霧社一帶有十幾個部落,又互為世仇,只要抓住其他部落,莫那魯道再有本事,也只是一人一族,起不了作用。何況,他是聰明人,不會輕易冒險。」荻野久駐埔里,對霧社方面的分合動向瞭若指掌。

「至於花蓮港廳南邊,沒有什麼突出的蕃丁,向來平靜,結好不難。參謀所言不錯,若真能穩住這兩處眼目,南邊的拉荷阿雷就會順勢被封死。」平岡指著地圖上的新高山南麓一帶說:「那麼,整個南蕃也可順勢平定。」

在戰略方向上達成默契後,三人又就警察本署方面可供調用的員額與火力配備,作了細目審視。接著,便討論了部隊動員的各項任務編組,包括通訊、運輸、救護、糧食、腳伕等事宜。並決定由花蓮港廳的警察隊,先行將北埔隘勇監督所的隘勇線,向立霧溪方面延長,以加強封鎖。同時,立刻在南投廳埔里社支廳內,設立「太魯閣蕃語講習班」,以訓練人才,供日後行軍通譯之用。

佐久間聽完,微微點了頭說:「太魯閣非討不可,這點本是共識。不過,作戰以全局為重。平岡,你先前的安排,是有攻而沒有守。內外太魯閣和巴托蘭蕃一山相隔,雖有嫌怨,但危急時兩邊的串聯合作,需要提防。」他繼續說:「荻野,你有攻有守,但還是不如參謀的以守為攻。歷來,大軍只有在後背無虞時,才能放手一搏,充分發揮戰力。各位不要忘了,平地的本島人屈服未久。北部,因為鄉紳多,現在局面穩定,他們不至於反抗。但是中南部仍需小心,兵力不能冒進。所以,四路進兵太魯閣確是最好的做法,既能各各擊破,又利於速戰速決,這事由荻野規劃。要設兵力總部於埔里,防範霧社。至於與太魯閣兩側部族結好之事,各位有沒有想法?」

「這兩族向來與太魯閣都有獵首和獵區的仇怨,可仿效前任兒玉總督說服太魯閣進攻南澳蕃的辦法,先讓他們爭鬥,我們才方便從中結好。」平岡再度進言。

「說的好。這事就由你負責,要港廳警察隊那邊全力配合,權宜行事。還有,從今天起,蕃地的探險測量也由你接手,隨時跟我提報進度。」

「是。」平岡恭謹接令。

佐久間跟著下達了指示:「生蕃三人,瓦拉比一定要滅,莫那魯道可以孤立,拉荷阿雷先用包圍。戰場上當攻則攻,當守則守,沒有必然戰法,全視當時的局面而定。謀略如果正確,雖有小敗,終究會大勝。反之,雖有小勝,到頭來也總歸要大敗。」

他停了一下,語氣轉為鄭重:「君無戲言,為將亦無戲言。今天雖然不是正式的兵棋推演,但是我們每一個念頭,每一個決定,動輒影響整個軍隊,甚至牽動整個國家。凡事必要想的深,想的遠,切不可草率。平岡、荻野,你們能征慣戰,確是我軍第一等人才。但是謀略布局方面,務必要再多下功夫,千萬不可輕忽。」

「是。」平岡、荻野聽到此言,全身發窘,幾乎冒出一身汗。兩人都向旁邊移跪了一步,低伏著頭。

兩人離去後,佐久間仍垂目不語,靜坐方几之前。陽光有些西斜,漸漸拉長了光影,和煦的伸向角落。木下覺得他似乎言有未盡,便揣度著問:「總督擔心理蕃不能如期完成?」

「嗯,你知道這五年理蕃計劃已經是第二次,而且已經延遲。這情形騙得了別人,難道騙得了自己?」

「此事雖有延遲,所幸只是時間問題。一旦攻破太魯閣,我們隨即可以移師向南,不愁南蕃不平。」木下寬解地說。

「這生蕃比我想像的兇猛,說來也是失算。單單桃園、新竹、宜蘭這一帶的蕃人,就耗去了這麼久的時日,還不說去年台中廳的北勢蕃。不過,這不是我最擔心的。」佐久間沉默片刻,起身踱了幾步,長吁了口氣:「我所擔心的,是皇軍的未來。」

「皇軍的未來?」

「我年輕時的日本被各國侵略,幕府要開港,武士要攘夷,國政不安。天皇即位後大政奉還,維新變法之後,才有今天的國力。早幾年,都認為要亡國滅種,誰想得到我們後來能打敗俄羅斯?看看當今世上,遭受外侮而能圖強振作的國家,唯我日本一國而已。只是現在一輩的少壯軍官,沒吃過敗仗,進取之心太強。我擔心將來和支那作戰要吃虧。」

「總督大人,莫非您反對攻取支那?」木下跟在佐久間身邊已經十多年,知

道他處事沉潛,步步為營,向來反對參謀總部在東北亞的軍武擴張計畫。此刻聽他這樣說,猜想多半和這個立場有關。不過,在攻取支那的這一個戰略方向上,他和總督意見有所不同。他看佐久間未答,便接著陳述:「就像當年,若是沒有西鄉都督與您率軍征台,討平牡丹社,首先打開了局面,台灣今天也未必是在我軍之手。將來攻取支那,縱使一時兵敗受挫又有何妨?那英吉利也是個區區小島,如今號為『日不落帝國』,統治印度三百年,縱橫天下。我日本比英吉利,土地更大,人口更多,為何不能統治支那?北清事變之後,支那更加衰弱。現在孫文雖然開國,奈何無兵無權,拿不住大總統之位,這局面遲早要亂。亂了不取,豈不是平白送了別人?」

「不,我不是這個意思。支那是一定要取,就像太魯閣蕃一定要滅。只是攻打太魯閣是以大擊小,而攻打支那,卻是以小取大。以小取大,速戰速決本是險著。縱使把它滅了,形勢也難長久。何況我們還不如英吉利強,支那還不如印度弱。稍有不慎,只怕會拖垮我們數十年的努力。」佐久間憂心地說:「知武者,攻其必取;不知武者,取其必失。我只是認為這件事不能急。」

「您的意思是?」

「你看我們在台灣的經驗還不清楚嗎?當年皇軍沒有流一滴血,就開進了台北城,歡迎者多,抗逆者少。對付支那人就應該如此。徐圖治理,將來必有效死我天皇之人。若是一意急切的攻殺,只是讓支那人民恨我入骨,更增未來統治的麻煩。」佐久間起身踱了幾步,昂首欷吁:「可惜參謀總部不這麼想。」

「總督,您會不會多慮了?總部不是也讓朝鮮總督府派人來學習嗎?我們經營台灣已過十年,為國內帶來豐富的財源,這已是眾所週知的殖民典範啊。」

「你錯了。」佐久間背著手,望著窗外的假山綠池說:「財源歸財源,典範歸典範。現在朝鮮總督府派來特使,他們不看內政建設,不看財政預算,只問討蕃軍務,那居心還不明顯嗎?討蕃這事與他何干?只怕名為學習,實為刺探,多半是想在這事上挑揀一些缺失,免得我日後回國氣勢太盛。」

「果真如此,我會交代下去小心應對,隨時向您回報。」木下想到官場上這番我虞爾詐、取勢奪權之事,不覺警醒了起來。

「不,太魯閣事急,不必分心理會他們。而且,」佐久間揮了揮手,語轉凝重:「我不在乎。我年歲已大,還能征戰幾年?他們能把我如何?只是天皇剛剛駕崩,太子新嗣,軍部少不了一番權力變動。這未來真是令人擔憂啊。」

皇軍前途,與皇軍未來的支那一戰,竟似比眼前的「理蕃」還讓他不安。木下看著總督,彷彿看到了一位孤獨武士的身影。

【情報】太魯閣戰役小說《後山地圖》試讀段落之一:古道

 

★試讀段落文章開始:

「怎麼樣?買齊了嗎?」領隊從上坡處回來,走進一個雜貨店外頭的院子,對著阿竹說。

「差不多了。」他正脫下衣服,使勁的甩。剛剛一路在卡車上顛著,衣服上沾了不少大理石的粉末。

方才經過這裡時,負責炊煮的人想起來少買了綠豆、紅糖和一些香菇。領隊便讓他回頭去買,其他人順便休息喘口氣。至於他自己,則是放下背包,先到前面去打聽路況。

「幸好有人想起來,不然上山就沒宵夜吃了。」領隊邊說,邊看著四周。

院子四面都是石板疊起的牆。門口種了一棵麵包樹,屋側有修長的細竹。幾個隊員正在打包新買的東西。圓木矮籬裡,栽了滿滿的山茶花。油亮濃綠的葉叢一落一落的,盛開著粉白色的花朵。幾株較粗的枝幹下,掛著幾個蘭盆。角落處,幾排粽葉般的長葉子風乾晾著。

院中坐著一位老婦,披了件毛毯,舒服地歇息養神,懷裡有一只尚未編完的籐壺簍。



「你那邊呢,問的怎麼樣?」阿竹問。

「還不錯,林道通到十幾公里,有香菇工寮,再裡面聽說還有人在打獵。」領隊說:「不過村長去台東了,隔幾天才回來。」


「哎呀,真不巧。」

「沒關係,明天一早,再問問有沒有當地人知道。」

「你看這古道還會在嗎?」阿竹又問。

「難說,都一百年了。」領隊敞著襯衫透氣說:「你沒聽剛才那個司機說,他在這邊跑了三四年,連他都沒聽過。」

老婦本來閉著眼休息,忽然聽到這些年輕人說的話,好奇地睜開了眼,側過頭打量著他們。那表情宛如聽到敲門聲,開了門卻發覺是陌生人。她把籐壺簍放到腳邊,緩緩抬頭,看著庭院疊牆外的天色。東方,已漸成一片深藍。

 



「如果找不到古道,得背水好幾天。天啊,想到就很累,說不定還得原路退回來。」阿竹喜愛登山,就是討厭缺水的行程:「會曬乾喔!」

「對啊,溪谷上下都要一千公尺,如果沒跟到路就慘了,大概也走不下去。」領隊把弄著胸前的指北針:「不過照文獻來看,清兵那麼多人鑿出來的一條路,再怎麼糟,也不會憑空消失吧?何況還有大隊人馬駐紮的營盤址,多少總還有些遺跡。」

「一定有啦。」阿竹樂觀的說:「你看路的規格有六尺,快兩公尺呀。這麼寬、這麼長的路,哪裡會不見?那總兵將軍開通時,不是也號稱萬年亨衢,說是軍聲震岩谷,山地人都嚇的剃頭留辮子?」

「照這樣說應該是有吧!」領隊半開玩笑的回說:「不過後來日本的確是繼續修建,也設了駐在所。」

「都沒提到路口?」

「有是有。但是以前人不像我們用等高線地圖在定位,都是文字敘述。時間久了,誰也不知道確切是在哪裡。這裡頭比較有用的,就是之前印給大家看的清朝奏摺,下來就是日本人的探險報告。其他散在通志、理蕃志裡的,都只是引述,沒什麼用。」領隊說。

他這一年利用課餘時間,埋首在圖書館裡乏人問津的古籍和日文資料中,拼拼湊湊,算是找出了相關的斷簡殘篇。幾番斟酌,才定下這趟行程。

「日本不是還考慮要建中央山脈的橫貫鐵路?這條路都能入選,路況應該很好才對。」

 



「希望如此。現在最難的,就是要確認路口和通過的路線。只要找對位置,路就應該還在。不過這些圖書館就查不到了,只能來碰運氣。」

「喂,要不要多買些泡麵當作預備糧?」一個隊員從店裡喊了出來。

「不用了,不過糖和寶特瓶別忘了。」阿竹朝後喊了回去,便轉頭揶揄起來:「那就看領隊的啦,你每次爬山運氣都很好。」
「那還用說。」領隊眨了眨眼睛。

老婦靜靜聽著,悠悠地看著這兩個學生,像是覺得有些趣味,便開口問道:「你們是不是要翻過山後的大溪,去走那條日本路?」

兩人都吃了一驚,互相看著對方的臉,愣愣的像山裡突然被手電筒照到的飛鼠。

領隊更是驚喜:他和這幾個登山社的朋友想要尋找的這條路,並不是山岳界習見的攀登路線。這段古道,歷經了清末和日本,雖然曾經是中台灣橫斷前山和後山的越嶺路,但如今知者渺渺,恐怕早已湮滅在荒煙蔓草之中。幾十年來,聽過的人也是只聞其名,並不知道確切的狀況。他不願意放棄,便組隊來這裡姑且一試,沒想到這小店的老太太竟然知道,真是出人意外。

「阿婆,你怎麼知道我們要去走日本路?」阿竹趕緊湊過去說。

「請問你有去過嗎?你知道路要從哪裡開始走?」領隊高興地追問。旁邊幾個隊員聽到,也靠了過來。

老婦滿臉皺痕,笑起來,眼紋顯得更深了。她覺得這些大學生,怎麼忽然就像一群圍著要聽故事的小孩。

「沒有去過。」她搖著頭慢斯條理地說:「不過你們看起來,和以前日本調查隊入山的樣子很像啊。」

「請問那路現在還有人在走嗎?」

「你知道路是在山上面,還是靠著山邊走?」旁邊一個學生也插嘴問。

她看學生一臉好奇的模樣,也精神了起來,於是站直了身說:「來來來,進屋裡坐,喝杯茶吧。」

小店裡只有幾排鐵架和一個小冰櫃,都是些日常雜貨。老婦請了學生到店後頭的客廳坐下。客廳不大,周圍擺著許多舊日的籐壺、魚簍、陶甕。牆腳的玻璃櫃裡,排著許多獎盃、銀盤、祝頌的牌座,上面鐫了「啟我族鄉」「山海同光」之類銘語。旁邊一個書架上,疊疊落落壓了許多日文書。客廳中央,是一張覆著織錦的長桌,和幾張老舊的籐椅。這些整齊的擺設,彷彿把老一輩時代裡的典雅莊重,都細心的保存在這裡。

茶水的熱氣氤氳。老婦一邊啜口茶,一邊娓娓道出當年新高郡與花蓮港廳往來的舊事,學生們聽得很專注。而當他們問起那些日漸久遠不為人知的老地名時,她講得更是高興。就像遇著多年不見的鄉親,不知不覺開了話匣,回到了一個共屬的過去。

一名負責隊伍紀錄的學生聽得專心,順手從胸前掏出一張影印的地圖。他邊聽邊記,不時低頭看著地圖,像在琢磨著老婦的描述。那圖上的等高線密密圈圈的,左下角一排方方正正的漢字楷體,印著「大正三年台灣總督府民政部警察本署製」的字樣。
老婦正說著,忽然順著學生的目光,瞥見了這張圖,不由得怔住了。

「阿婆?」

「阿婆,你怎麼了?」直到學生又喊她一聲,她才回過神來。
老婦沒有說話,隨而站了起來。她緩緩推開一扇門,走進客廳邊另一個房裡。

門後面立著一個高腳竹櫥,櫥內疊了幾件衣物,上面置著手鐲、衣飾和一串項圈。老婦拉開櫥門,微彎著背,輕輕撫著這些舊物。與她乾皺皺的手相比,那項圈上串著稜稜角角的彎片,更顯得如嬰兒肌膚般的光滑。角落邊上還有一只木盒。她取出木盒,坐回床緣。

木盒嘎一聲的打開。撥過幾封信,有一只銹了的口琴。她拿了出來,抹了抹琴面上的銹斑。老婦抿了抿唇,把琴放到嘴邊。她正想吹起,忽然看到梳妝鏡中自己的皺紋與白髮,忍不住伸手去摸。

「真的是老了。」她心中暗想。

一個記憶浮現腦海:男子近近地看著她,聽著她吹琴。那是一把族人習用的口簧琴。「你吹得最好聽。」男子笑開了口,牙齒在夜裡特別白,閃亮亮的。男子用力的摟住她。她的臉,感覺到他的鬍髭,感覺到地面上帶著露水的青草。星星的河,像一條掉滿了白沙子的溪,從樹葉後面流到天的另一邊。

老婦像在沉思著什麼。盒子最下面是一張紙,邊上壓得有些翹。櫥架旁有一個老掛鐘。鐘下的柄錘左右擺動,答答地響,一秒又一秒的把時間往前推。她拿出了這張紙。

半晌,老婦走了出來。桌上正擺著剛才那一張地圖,學生挨著在圖上面指指點點的。

 



老婦不發一言,把手上這張久疊的紙,也放在桌上,輕輕地抹平。

大家近前細看,都嚇了一跳。

「啊,這是同一張地圖!」阿竹首先叫了出來。

「不,不一樣,這張上面有畫路線!」另一人眼尖的瞧出了不同。

「對呀,這些駐在所的位置都圈出來了。」

「這些地方離溪谷都很近,看樣子可能不用背水喔!」領隊指著圖說。

「太好了。」

「你看,路是從這裡過溪,從這裡上到中央山脈主稜的,這和我們想的不一樣欸。」

學生非常驚奇,把兩張圖並鋪在一起,湊著頭興奮地比對著。果然不錯,這張泛黃的紙上,還辨得出一些褪色的筆跡,標註了各處駐在所的位置和虛點路線。他們大呼小叫的討論,宛如當年許多挑擔的軍伕、過往的行旅、喧騰的人聲,果真從那綿密彎轉的等高線之間現了形。

 



老婦別過頭,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。彷彿生命中那股邈邈不可知的力量,破開了深藍的夜空,再度靠近了她、凝視著她。園子裡,幾片紛飛的落葉還沒落定,又被捲著向前。風,微微吹起,擴散得愈來愈大,愈來愈沉。她靜靜出神,彷彿又聽到了那晚的風濤聲,樹影狂舞…